希腊神话故事中,西西弗斯被宙斯惩罚,每天必须把一块石头从山脚推到山顶,而推到山顶之后,石头又会因为重力滚到山下,于是西西弗斯必须每天周而复始地推石头。
平常上网浏览消息,你我都以为接收到的是所有信息,其实有这样一个行业默默存在,把许多有害信息屏蔽了,互联网内容审核正在走向人工强干预。
互联网内容审核工作就像是“推石头”。审核员们坐在办公室内,每日对着电脑屏幕,不停地判断。一般而言,他们会和人工智能合作,再登录审核后台之后,只需要按几个键,依次将上万条互联网内容屏蔽、忽略、封禁、通过……。
在这条数字化的流水线上,内容源源不断地涌现。刚开始,周而复始的作业让审核员们无比痛苦,但是后来在“推石头”的过程中,有所收获,有所提升,那么对于他们来说,“推石头”是有意义的。
01 “海归”回老家做审核
“爸妈都渐渐老了,而我能够在身边。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继续寻求突破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每年都有不少年轻人逃离一线城市。据一项对“北上广深”地区的调查结果显示,如果选择逃离,接近一半(49%)的受访者会选择回老家。离开上海回到老家的中高级人才也被称为“海归”。与此同时,“京归”、“广归”、“深归”等群体称呼衍生而来。金哲正是“海归”之一。
2017年冬天,已过而立之年的金哲辞去互联网金融产品公司客服主管的岗位,离开了呆了7年的上海,回到洛阳老家,重新适应曾经最熟悉的环境。幸运的是,她找到了一份向往的互联网工作,在这里她与自己和解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洛阳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,也是一个老牌重工业基地。“那边有一条路叫建设路,沿着那个路有中国第一拖拉机厂、洛阳矿山机械厂、洛阳轴承厂,这些全都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大型国企。” 金哲介绍道。
由于父亲是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集团的一名工程师,金哲从小被安排在一拖集团的员工子弟学校读书,对于身边同学的父母在哪个分厂工作都很了解,但工厂里的工作并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。
“大家也都知道工厂上班的环境是什么样的,老实说,毕业以后根本就不想去工厂上班。”从河南科技大学理工科毕业的金哲面临人生中的首次重大抉择,虽然不知道要什么,但她渴望做些与父母辈不一样的事。
今年是金哲回到家乡的第3年。告别了从事近10年的客服行业,她成为了一名互联网审核员,目前负责网易社区产品的审核工作,管理着一个20个人的小审核团队。
一天下来,她片刻不停地周转于各种各样的审核任务,包括把握审核标准、了解新的热点舆情、复查组员的审核内容、提醒组员在审核中应该注意的新鲜点、汇总反馈的问题账号与前台巡查内容等等。
“第一次接触才知道这个行业工作节奏非常快,工作压力也比以前大了不少,每一天都过得很紧张,但是很充实。”金哲表示。
除此之外,金哲时常要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圈子,以及属于这个圈子的术语,例如BDSM群体常用的“大圈”与“小圈”。
“你一看,这个内容居然是这个意思啊,好震惊啊。”她回忆起当时的心情,略带尴尬地说“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圈子,有这么一群人的存在。” 这份工作让她连连感叹认知的局限性。
“希望趁自己还算年轻,还能学的动,能再多增加一些新的知识,接触一些新的事物。”金哲笑容满面,完全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。
在一天工作结束后,金哲会站着发回呆。“那座顶上像针一样尖的建筑是洛阳电视塔,有点类似上海的东方明珠。”金哲指着远处的建筑物说道。此刻她面朝西北,站在洛龙区审核中心的大落地窗前。
傍晚时分,茫茫的雾气没能笼罩高耸的电视塔,电视塔的背后是一连排现代化的办公楼,那里是西工区,是整个洛阳最繁华的地带。
尽管仅有一江之隔,西工区与洛龙区的发展差别泾渭分明。洛河那头是充满生活气息、高楼林立的老城区,而这头的洛龙区还留着大片的空地,主打科技和大数据产业。从审核中心这里望向对岸,没有任何视线阻碍。
眼前延绵的洛河,让金哲想起黄浦江。之前,她住在陆家嘴附近,喜欢在滨江大道散步,驻足于黄浦江两岸璀璨斑斓的夜景中。回到洛阳之后,金哲花了一整年才抚平内心的落差,但她并不后悔。她坦言,与客服相比,这个互联网内容审核更有发展前途。
今年7月,作为国家正式发布的一批新职业,互联网内容审核员的发展前景和专业性得到保证,持证上岗在未来或将成为常态。
“既能陪在家人身边,也能有一份稳中有升的收入,更适合我,未来还想继续从事这份工作。”金哲说。她是家中的独女,没有男朋友,父母都已退休在家,生活还算安逸。
如今,她每日开车往返于家与洛阳大数据产业园之间。“差不多需要30分钟,走王城大道和古城快速路,比在上海挤2号线的早晚高峰要舒适不少,通勤的时间也少了一半。”
工作稳定之后,金哲和父母商议后决定,准备把县城的老房子卖了凑个首付,在洛阳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。国家统计局的一项报告显示,从2020年1-9月新房售价来看,洛阳商品房每平米的平均单价在10098元,而上海是这一数值的近6倍。
“这是最后一次搬家。”金哲仔细算了一下,在上海7年搬了5次家。这让沉迷于二次元的她不敢买心仪的手办,因为搬家的时候行李打包太麻烦了。金哲畅想着,以后要在新房子里放满自己喜欢的手办。
02 创业失败重回职场
“每月月薪能买一平米房。”
子帅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回族家庭,他肤色黝黑、五官立体,信仰伊斯兰教。从爷爷那辈开始,一家人一起向南跋涉,搬到了河南小城商丘。“从小受到家里熏陶嘛,跟着去清真寺做礼拜兼学习知识,在家和清真寺之间长大。”
2020年初,一场疫情席卷全球,也影响到了这位居住在河南小城的青年。大学毕业以后,子帅并没有就业,而是选择了创业。2016年,他和朋友合营一家旅游公司,主要是通过为大型旅行社拉客赚钱。
“比如说,我们收入五十个客人,再负责联系车子,把客人送到机场交给大的旅行公司,把成本扣扣,最后报个价给大旅行社。”子帅说,河南本地小旅行社都这么做,彼此都能有利润。
不幸的是,受疫情影响,业务都停滞了,子帅把之前赚的几万块,全部赔进去了,包括支付员工工资和办公室租金。现在,这项创业计划只能是暂时搁置了。
“日子不过也得过呀。”今年9月份,子帅感受到了创业的残酷性,重新规划起自己的职业道路。
看到互联网内容审核员的招聘,子帅觉得机会来了,虽然入行门槛不高,可他认为互联网是十分有前途的行业,通过这个职业至少先入个门,一步步往上走。
此外,疫情过后,子帅开始关注基本生活保障。这份工作的福利保障在平均以上,在商丘许多传统行业鲜有给员工交纳五险一金的,也难有双休。上个月加上绩效,他到手工资差不多能在当地买1平米房,而商丘住宅商品房平均销售价格在4千左右。“虽然不高,但也说不上低。”
“之前一位室友开玩笑说,你每天看那些东西还能挣钱,何乐不为呢,”成为互联网内容审核员几个月后,子帅表示,“反正实际是完全不一样的。”
实际上,有害内容会先经过机器初审,人工智能技术能自动识别9成以上的问题内容,玩笑中提到的那些内容多半到不了审核员的屏幕前,留下来的内容杀伤力要小很多。
或许是因为特殊的信仰和成长环境,子帅对于民族分裂、宗教极端、暴力恐怖相关的违规内容印象深刻。在他看来,这是一份“伟大”的工作。如果没有互联网审核,网上可能会流传着更多暴力冲突的画面,刺激更多人的神经。
“他们做出来那种行为,我是非常不认同的。那种极端分子,也是被洗脑了,或是给境外势力买通了,我们‘回回’是温顺爱国的。”子帅若有所思地说。
03 Z世代当上审核主管
“这个行业只要你认真去做,该怎么发展,很清晰明了。”
早晨的阳光照进简陋破旧的城中村阁楼中,窗台上结着扎实的蜘蛛网,廊下的晾衣杆上悬挂着几件村民的衣服。梦阳正在端详着房间门口的电表。“昨晚停电了,刚好连着我房间的这路电线烧掉了。”她说,完全无视周围混乱的环境。
梦阳是河南禹州人,在武汉读了大学。2018年6月,她从武汉职业技术学院的电子信息工程系毕业后,按照学校的安排会进富士康、海尔一类的工厂做设备维护,设计电路图给到流水线进行生产安装。不过,她选择成为了一名互联网内容审核员。
“从遥控机、电脑、电视、手机、智能门禁装置到智能物流机器人都需要用到电路板。”现在她将这个专业的功用娓娓道来,但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。
在报填报志愿的时候,梦阳仅从字面意思进行了判断,“电子”和“信息”两个词语让她联想到了“互联网”,也让她以为这个专业学习的是互联网底层技术或者计算机编程。
“我们当时要搞那个电烙铁,用来焊接东西,你知道吗?”她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,接着从手机中翻出一张历史照片。这是在一堂家电维修课上,画面中的梦阳戴个口罩,挽起长发,手持电烙铁,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一块不大的绿色电路板。“你说,一个女孩子上学,就是天天坐在那里搞焊接,这谁受得了。”
毕业后,梦阳头也不回地投入了互联网行业的怀抱,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红书。刚开始做了3个月的标注,给机器提供数据,后来这个业务线标的差不多,梦阳就转到了内容审核。“当时小红书在武汉的基地叫呼叫中心,我们都以为是客服类的工作,完全没想过自己会从事互联网内容审核,以前也不知道还有这个工作。”
“这大概是我在这个行业的一个机遇吧,” 梦阳暗自思忖。今年,她加入网易易盾,从一线审核成长为审核组管理人员,在洛阳的一处城中村安顿下来。目前,如果有新产品要接入内容安全审核,她就带着60个人的团队迎头赶上,负责招聘、培训、排班、审核程度把握等工作。
“这里离公司近,步行只需要10分钟。如果排到晚班,这个房子的优势就体现出来。” 梦阳说。一大早,她出了门,拐个弯,眼前豁然开朗,一排排崭新的办公楼映入眼帘,这里是洛阳大数据产业园,占地约22公顷,相当于31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。
上午,她在培训教室正前方就座,等待业务方远程视频接入,即将给对面的10多位员工梳理一下新产品的内容安全审核标准。这次培训主要是关于一个汽车线上社区对于涉黄、涉政、广告、违禁等有害内容的把控程度,是一个新业务。
这次培训持续了约一个小时,她有条不紊地讲解着一条条审核规则,神情语气比实际岁数要老成。墨绿色的长发搭在鲜红的毛衣上,显得格外醒目,才让人想起她也是个性张扬的Z世代中的一员。
在不久之前,她还坐在培训席中听讲,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闻所未闻的知识。“哇!真的还有这种事情嘛。”梦阳在惊讶之余,将很多知识点一一记在笔记本上。“那个笔记本我到现在都藏得很好,生怕丢了之后,被别人捡了去,可能要犯法了。”
对于梦阳而言,刚入行那段时光有点苦涩。大量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知识点,好像重新回到高考前夕,尤其是每月一次的审核测试。她回忆道,那阵子冷得要命,从被窝中起来,首先得先哭一顿,排解一下情绪。有一次,后台蹦出一张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图片,吓得她差点报警。那阵子她经常做同一个恶梦:有人拿着刀追上她,朝她砍了数百刀,瞬间血糊拉碴。
不过,她坦言,一种身份认同感让她坚持了下来,一直坚持到现在。“自己突然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人,可以了解到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,很厉害,也很有意思。”
这个行业在慢慢地发展中,互联网产品的安全意识逐步提升,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。梦阳说,过去两年,小红书的审核人员从一两百人激增至一千多人。“在一线审核人员增加的同时,管理肯定得跟得上。未来,审核人员的职业道路会更加明朗,审核员管理岗,培训职能岗,策略运营岗,都是不错的选择。”
刚开始做审核的时候,梦阳觉得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被机器给代替。不过,从事审核工作越久,她越是肯定自己永远都不会被机器代替。“因为网友真的是太厉害了,特别是中国语言博大精深,色情、赌博、诈骗一类的问题内容永远会有变形。”
和梦阳同届毕业的同学中,有的去搞销售、有的进餐厅做管培生、也有的在电影院服务。在她看来,这些职业发展前途比较一般,很多同学因此频繁换工作,定不下来。“我大学室友之前就是做销售,后来我把她拉进了这个行业,还有一些同学辞职后来问我,我就说你们可以过来试一下。这个行业只要你认真去做,该怎么发展,很清晰明了。”
结语
如今,这些从业者不需要背井离乡,就可以完成了受训上岗,成为一名互联网内容审核员。
人机协作率先让一批职业正在摆脱地理的桎梏。只要有电脑、有电、有网络,工作就能顺利开展,不少这样的就业岗位被输送至中国的三、四、五线城市,这让当地的年轻人对大数据和互联网有了更具体的认知。
科技变革在摧毁人的工作岗位,也在制造新的工作岗位。“有多少智能,就有多少人工”。看似自动化的服务,背后其实是人类和软件的协同。还有许多人像金哲、子帅、梦阳一般,在内容“风控”行业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奋斗。
这些人被称为“幽灵工作者”、“高端流水线工人”或者“为人工智能打工的人”,但不可否认的是,这份工作给了他们更多选择权和自由度。
(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,故事中的人物名称皆为化名)